串连记事
蒋新华

文革——不堪回首,然而串连,却其乐无穷

八一八

1966年8月,在北京建筑工程学校有幸参加了“干部子弟”最初组织的红卫兵,其实那时心里已经发虚,我的妈妈是“摘帽右派”,我能参加红卫兵吗?记得8月18日前夜,和一帮同学前往西城区委,死缠活磨地要天安门观礼台的票,只是听说那天有重大活动。具体去干什么,一无所知。终于拿到团体票,大约20人,连夜组织召集齐人,连夜出发,步行前往天安门,不知疲倦,没有食品和水,沿途已经有解放军和警察戒严。凭着我们手中的票,到达警卫战士指引的地点,我们是在天安门西侧,金水桥旁的灰色观礼台最东边站定。

天还完全黑着,但是天安门已经灯火辉煌,人声鼎沸。人人都翘首远望,听说毛主席要来检阅红卫兵?!足足等了几个小时,天蒙蒙亮了。有人已经支持不住,东倒西歪席地而坐昏昏睡去。我记不起自己是否睡过,也记不起是否感到饥饿,总之,当着大家终于在“东方红”的乐曲中遥望天安门城楼,远远看到国家领导人是那么小小的,远远的,根本看不出哪个是毛主席,真是感到天安门广场太大了,天安门城楼太高了。大会的议程是什么,谁在讲话,没有一丝印象,只是随着人们一遍遍地呼喊“我们要见毛主席!”,终于看到毛泽东原来是穿着军装的,缓缓地,挥动着手中的军帽,从天安门城楼上向西侧走来。我们这一边的红卫兵小将们疯狂地呼喊,我甚至能侧目看到满面通红、满目泪水的张张面孔和瞪大了的双眼。还是太远了,毛泽东的眉眼看不清楚,但是那是我们距离主席最近的一次了。

大会之前,我们还看到一队队红卫兵整齐地走过金水桥,走进大门洞,有大胆的从我们的灰色观礼台中跳出,紧跟队伍走进天安门,后来才知他们是登上天安门城楼,比我们更近地见到伟大领袖。我从来就没有那个胆儿,也不敢想冲进那个队伍中去。直到下午才回到学校,没有休息,直接响应领袖号召,开始了史无前例的“横扫一切牛鬼蛇神”运动。

几天里,走街串巷,“破四旧”,打砸一切我们认为是旧的东西:老屋、老店、老街,老牌,人们对红卫兵唯唯诺诺,不敢有任何怠慢。我为什么要这么做?只是“革命的”伙伴中有一个相貌相当美丽的女孩儿,高挑的身材,白净的皮肤,眉清目秀,她是我们的头儿,我们跟在后面,就愿每天多看她两眼。其实至今我都没有记起她叫什么名字。后来就发展成打人了,打学校里的“当权派”,打社会上的“地富反坏”,凄惨的情景,血淋淋地现实,突然使我对“革命”产生了不可名状的疑惑。结果,10天左右,学校宣布正式成立红卫兵组织,名单里就没有我了。于是乎,我就和我们班的班长老刘,怀揣5元钱,背个小书包,里面不忘装着个红卫兵袖章,毅然前往北京火车站,开始了全国大串连。

第一次串连记事

1966年8月30日。火车站人头攒动,欲串连的学生在专门的窗口前排起了长队,领票,仅仅是领票,根本不用花钱。有到天津的,到上海的,到广州的,到兰州的,轮到我时,突发奇想,“我们要去昆明!”填发车票的工作人员愣住,离座走进里屋,一会儿,走出一个头头,说“填吧,就写昆明,孩子们想上哪儿都行!”拿着一张小小的纸片,上面写着北京——昆明的字样,“快去,还有三十分钟就要开车啦!记住,找去成都的列车。”那个头头在我们的身后大声喊道。上了车,很快,车就启动了,没有座位,我们就坐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。火车从哪条线走成都我都不知道。一路走走停停,人们上上下下,我们居然还有了座位,可以在座位上打个盹了。那时没有疲倦感,只是觉得兴奋,激动,唯一感到不适的就是三毛钱的面条装在一个小小的饭盒里,根本不够塞牙缝的。赶巧我们遇到了三个清华附中的真正的红卫兵,他们敢于“造反有理”,找到列车长陈述红卫兵串连闹革命,你们的饭太贵,我们吃不起。列车长立马与餐车联系,仅我们北京红卫兵小将五人到餐车吃饭,每人每天一毛钱,管饱。一路下来,我们紧随三位小将,过成都,到重庆,穿贵阳,达昆明,都有当地政府或学校接待,吃香喝辣。我们也不多说话,一切听那三个红卫兵的,记得在昆明云南大学,领导接见,坐在宽大柔软的沙发上,受宠若惊。后来看到清华附中的名头太大,我们不好再在其中混饭,就找个借口开溜,开始了我们的自由活动。

还有一段在火车上的经历值得一叙:那时火车上还没有大量学生,坐车并不拥挤。我们在贵阳到昆明的列车上,对面坐一个某单位的干部,跟我们攀谈之后讲起云贵的一些民族趣事,什么云南十八怪呀,当地人们的生活习俗,特别是云南有些少数民族的女孩儿“抱着孩子谈恋爱”,男子和怀了孩子或已生了孩子的女子谈婚论嫁,并不介意这个孩子是新娘以前和谁有的,生下来就是自己的,这一点比起我们汉族人还显得开化,但是一旦这女子已经为人妻,就不会再与其他男人来往。正听得津津有味,旁坐的几个南方口音的学生模样的青年站起来,大声指责那个干部宣传封资修,放毒,吓得那个干部连连做着检讨,再也不敢多说一句。我当时很不以为然,说了解一下当地民风又怎么啦?那是事实,根本谈不上什么“封资修”!正要争吵,突然从另外一个方向传来更激烈的喊叫声,循声望去,原来是从新疆来的几个文艺团体的年轻演员在热烈地高唱着歌曲,有新疆的,也有前苏联的,还有一个美妙的手风琴在伴奏。这帮南方学生中的几个又冲过去对着新疆人大吵大叫起来,胡说他们在演唱靡靡之音。对于这种无知无耻之人,我真想跟他们较较真,但是被清华附中的红卫兵制止了,后来车厢里一片寂静,反倒没有了情趣。真扫兴。

离开北京的前几天,我曾经做过一个梦,梦见我在上海大世界游荡。我们离开昆明时,看到有昆明直达上海的火车,于是我们就直奔上海而去。路上我们遇到过山体滑坡,山石砸车,有一段铁路路基塌方,数百名不顾死活的铁路工人站在铁轨之下,每人手持一根枕木撑顶住悬空的铁轨,我们的火车就在他们的头顶极缓慢地滑过,那一幕惊险景象,我至今不能忘怀。长沙、南昌、杭州,我都不下车,一心只想见识上海大世界。其实上海大世界不过如此:不看不知道,一看——咳,比北京的剧场、剧院差得太多:小气,狭窄,破旧,湿闷,嘈杂,完全不是梦中所示。再后来为了看大海,不惜在上海一个人闲来逛去,生生等了两个星期,得到一张上海到大连的轮船票。我的伙伴已先期返回北京。此时已是9月下旬。

在上海住在某红卫兵接待站,碰到一个湖南学生,拉我去动物园玩儿,言之凿凿:毛主席就是让我们游山玩水的,领略祖国大好河山,更爱祖国更爱党。我豁然开朗,再也不去各大院校看什么大字报,再也不去记录什么学校走资派的名录,怡然自得地开始了游乐。上海动物园简直太烂了,游者可以近距离接近任何小动物,在水池边用石块击打海豹,弄得海豹拼命冲出水面去撕咬侵略者,几乎发生血案,惊心动魄。数十个小猴子争抢一面破碎了的镜子,每个拿到碎片的猴子对镜子里的自己惊奇不已,斜眼相对,爱不释手或含在嘴里。一个紧贴网笼的孩子忘乎所以逗猴子,却被另外一只大猴侧面偷袭得手,一把抢得他的帽子,从网笼的小小的缝隙中拼命往里拽,小孩子也拼命往回夺,后来只见几只大猴共同往里拽,小孩儿一人往外拽,把个好端端的帽子撕成碎片!在旁观者的哄笑声中,小孩子呜呜哭个不停。

找到了爸爸三十年代在上海的一个老朋友的家,得到袁妈妈的热情款待,并在她家住了几晚,吃的可好了。只是她的两个儿子都不在上海,老大在江西永修共大,我们1960年在北京见过。老二外出串连去了。在等待船票的时间里,有一天,回到驻地,发现我的床铺上睡着一个人,高高大大的,等他醒来,方知他就是袁家老二,到外地串连刚回来。他带着我在上海游览,参加了批斗上海当权派的大会,讲述了自己的家世,热情而亲切,就像是自己的兄弟。

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,看到了真正的大海!乘坐海轮整整48个小时,在海上飘逸。我是幸运的,我们这次航行两天,无风,二级浪,所以我没有碰到晕船现象。远望无际的大海,用水瓶接了海水来尝,苦涩难咽。船上一只大鸟呼啸而来,飞驰而去,船上人说,它总归要飞回到船上,因为它没有更多的体力飞到遥远的陆地。船上的被褥要交租金,伙食也贵,我们学生支付不起。为此,船长只好被褥免费,饭钱减半。临晨睡不着了,只想着别错过看日出。一个人站在甲板上,一望无际的深黑色的大海,风平浪静,四周什么也没有。东方初曦,眼见火红的太阳慢慢从海平面升起,很壮观。这时身旁出现了一个小女孩儿,丰满白净,个头不高,也跟我一样望着太阳的升起。随便聊了几句,她是广东人,从没有见过大海。她和同学们一起本来是要步行串连到北京去的,在湖南境内竟有两个女同学失踪,她们害怕了,就分散改为乘车到北京去。她在北京已经接受过毛主席的检阅了,其实什么也看不到。这次也是完成自己的看看大海的愿望。到大连她要投奔亲戚。

下了船我们就各奔东西。在大连海运学院驻地,参加了学院组织的庆祝十一游行,在大连主要街道走了一遍。十月初,东北已经很冷了,我还穿着一条单裤和凉鞋。白天还行,我站在星海公园的海边,阳光温暖,心想不能再犹豫,机不可失,说不定以后再没有机会。我毅然脱去衣裤,跳进大海,一生中第一次在大海中游泳,来回游了四五百米,我对自己感到满意。接下来我就找大连海军工程学院,原来它不在大连而在旅顺,还得乘公交车。我一直以为大连和旅顺就是一个地儿。在姐姐的海工招待所住了两个晚上,她很忙,无暇顾及我,我穿的很少,又不好意思跟姐夫要军装,就说离开北京一个多月了,也不知家里怎样,于是匆匆离开大连,乘火车回家。

第二次串连

1966年10月5日。回到北京,第一时间先到学校去看看,就怕学校说自己犯自由主义。结果发现学校一片狼藉,宿舍里自己的被褥不知已被多少人践踏过,脏的没有模样,屋子里臭气哄哄,同学老师不知所终,只好回家住。还没有喘口气,得知妹妹和同学也去串连了,在母亲的大力支持下,收拾了简单行装,带上几十块钱,就和机关大院里的四个孩子组成小分队,我们又踏上了全国免费的旅途。这次行程的成员是吴祖煌、陈燕卫、小克子、我弟弟蒋新东和我。机关大院的其他孩子据说都在各地串连。

我们这次第一站去了广州。10月的广州还挺热。住在广州的红卫兵接待站,具体在哪儿记不得了。吃饭,我们捡最便宜的,在广州吃清汤面,是先吃后结账。南方盛面的碗很小,我们每个人一顿得吃好几碗,餐桌上摞了高高的面碗。最后,老板娘数着碗算账,十几二十几碗面没多少钱。那时人的觉悟也高,也没有人作弊,自己的空碗就放在自己的面前。后来听说广州改成先交钱再吃面了,因为串连的人太多,竟有浑水摸鱼之辈,吃完面把碗乱放,不交钱一溜走之。天气热,大家都爱吃凉的东西,东东记得我们老去吃“冰室”,就是比冰棍便宜的冰碴,浇上甜汁,凉凉的,甜甜的,几分钱一小盘。我们曾想去尝尝蛇肉,找到一个卖蛇肉的大饭店,还得乘电梯到楼上,一看那里面的排场,问都不敢再问,扭头就下楼了。真不是我们去的地方呀。串连学生在城里乘车不要钱,想上哪儿都行,但是听不懂广东话,我们只能看路牌找路,我们在广州都去了些什么地方,一点记忆都没有了,只记得广州公交车上的售票员的喊话:“嘎命地土鸡们,刮几姆,刮欧姆!(革命的同志们,关前门,关后门)”。

离开广州到达桂林,久闻“桂林山水甲天下”,我们得好好看看。

参观了桂林的七星岩和芦笛岩,山洞里的奇形怪状的钟乳石在人工的彩色灯光照耀下现出多少神奇,无奈参观的人太多,把那里的幽静和神秘打破,以后在北京的百花山洞也可看到类似的情景,桂林的山水已淡出印象。漓江的清净,象鼻山的传说,随时间的远去,忘记了。唯独记得桂林的柿子,洗净就吃,甜美无涩,不像北京的柿子,还得“榄”过多日,没有了涩味才能入口。

在前往重庆时路过贵阳,我们没想在贵阳下车,“天无三日晴,地无三尺平。晴天一块铜,雨天一包脓”。这是形容贵州的地貌,给我们留下极不好的印象。但是在即将到达贵阳的前一个小站,我们的列车足足停留了20个小时。那时我们也没有地图,也不知我们停留的这个小站叫什么,只能等待。列车终于开动了,大家不禁欢呼起来。缓缓地,不到十分钟,“贵阳到了”!他妈的,早知如此。我们走也走到了。

在重庆看的是渣宰洞,《红岩》小说里的许多革命烈士牺牲在那里。到红岩村,看周总理当年的南方局办事处,在许多照片里寻找妈妈的影子,只是模模糊糊听妈妈说过她在重庆八路军办事处工作过,怎么没有呢?(后来问起,妈妈说她是那里的“小不拉子”,照片里不会有的)。在大街上碰到机关大院的邵小川和李周,小川把他的弟弟小山带丢了,正急得找呢。小山当年才12岁!后来听说他们在新疆乌鲁木齐找到小山。小山走失以后,只知道他们下一站要去新疆,就提前自己坐火车到达乌鲁木齐。小山这家伙真是人小鬼大,太聪明了。

后来我们又去了成都,对成都的都江堰、青城山、杜甫草堂,一点知识都没有,只记得去了刘文彩的地主庄园,在大邑县。排队登上大卡车,几十分钟到达。那里的人像雕塑栩栩如生,至今堪称艺术,只是被政治色彩罩住,失却光华。我曾久久站在那关农民的水牢前,心想假若我被关在这里,个中滋味会是啥?!

我已经坐过海轮,这次要坐江轮了。我们从成都再返重庆,从重庆坐江轮沿长江而下,那时还不兴看三峡,过三峡时正半夜,船外漆黑一片,什么也看不到。由于串连学生愈来愈多,我们只能睡在最底层的煤仓,席地而卧,身旁就是一个小窗,窗外一伸手就可以够到江水。一个小家伙,大连人,手捧一军帽的毛主席像章,非常得意地向我们显示。不料在晚上睡觉,不知怎样被人一脚把帽子踹到窗外,数十个像章沉入大江,那孩子哇哇大哭,却无可奈何。后来,他又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给我们看,那上面有许多签名。他说他要看“外国银(人)”,蓝眼睛,金头发,已经有一个“新西狼(兰)银”给他签名了。我们听着他认真地讲话,跟着他笑。

到武汉,去看了东湖。“东湖更比西湖好”,好像是朱德的一句诗,从武汉大学山头远眺,湛蓝的湖水确实挺美。(公园里的屈原雕像,好像被推倒了?)东东不知吃了什么,身上长满了红斑点,弄得我好紧张,后来接待站的医生给他吃了防过敏药,无大碍。在汉口火车站遇到麻烦,我一个人滞留在车站,8小时后再乘车去长沙,四个伙伴早在长沙车站站台等了我8个小时。他们哪儿也不能去,因为钱都在我的身上。

长沙有什么,毫无印象了。对了,去看了毛主席故居,韶山冲。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,周边修整的清新静谧,人们排队参观,没有噪杂,只有仰慕。

我们一行后来又去了杭州。逛西湖知道了什么苏堤春晓、柳浪闻莺、花港观鱼、三潭印月等杭州美景,大都走马观花,不知所云,唯独记住了人们在往观鱼池中投放饼干面包之类喂鱼之时,只见不知是谁扔进一硕大的面包,被一群五颜六色大小鱼儿围住拼命啄食,突见一更硕大鱼怪猛地从深水中窜出,张开血盆大口,一下子就把那整个面包连带周边小鱼吞进,巨大的身躯将水面激起大大地浪花,瞬间潜入水底,所有眼见者一片惊呼!

我们好像看到了被唾沫淹没了的秦侩夫妇的雕像,却没有看到岳飞神像,岳庙大门紧锁。还有一处就是灵隐寺,传说这里大雄宝殿内的释迦侔尼佛像比其他寺庙的都高大精妙,然而大门紧锁,隔窗看里面,黑乎乎什么也不见。因为文化大革命,造反派们无恶不作,为了保护文物,只能暂时封闭大殿,谢绝参观。为此我一直心存遗憾。时隔40年后,我才有机会看到了真实的灵隐寺大佛。

从杭州到上海,火车上人满为患:座椅上坐着的,椅背上跨着的,行李架上躺着的,座椅下面趴着的,过道上人挤人,厕所里也挤满了人,没有吃的,没有水喝,车窗外下着细雨,陈燕卫只好拿水杯接顺着窗沿流下来的雨水喝!结果到了上海就感冒发烧。此时的上海已经大乱,大世界因为封资修的东西太多被封闭,祖煌、东东、小克子、卫卫他们无缘欣赏,与我上次到上海只有短短月余。我们再想乘坐海轮更是不能,航班都不能按时起航,上海工人都造反呢。全国的学生都在享受免费旅行,东北的孩子们把身上的虱子带到南方,上海人怨声载道。我们几个天天抓挠,浑身奇痒,并分别从各自的衣缝中间搜寻出不少虱子,唯独祖煌,经常奇怪你们怎么老挠痒痒,我什么感觉也没有啊。一日静下心来,祖煌脱下棉毛裤,在灯光下我们一起翻过他的裤子,在棉毛的缝隙中,我们发现了不止70个大大的肥肥白白的虱子!在狂笑中我们争先恐后将那肥白之虱一一杀死,祖煌瞬间感觉浑身瘙痒起来。

上海人的认真是出了名的。我们乘公交车出行,上海售票员会一一查票,几个人下车,几个人上车,他(她)都明明白白。上海人有月票的就自己喊一声“月票”,上来7个人只有两个喊“月票”,那么剩下5个就是我们了,我们不知道怎么喊,那售票员就不依不饶,一个劲地用上海话大声问,还有五个没有买票!后来我才听明白这是问我们哪,我也只好大声回答,我们是串连的学生!他一听我的外地口音,就不说话了。车里很挤的时候,上海人会很客气地问“侬偶奇呀?”(你下车吗)“阿拉勿偶奇,”(我不下车),“阿拉掉一掉,”(我们换一换)。我是慢慢听懂了,可是小克子不懂,不说话,也不理人家,人家只好挤他,有一次还差点和人家打起来。在上海都干了些什么,到哪儿玩儿了,吃的什么,统统不记得了,只记得回到北京是1966年12月20日。爸爸妈妈惊叹:东东两个多月不见,长得那么高了,好像是一下子长了15公分!燕燕说当时看他的裤子短了一大截!

第三次串连

再次所谓串连,实在是一次冒险。中央发现学生串连一发不可收,急令停止。1967年初,串连学生只能凭本人学生证领取火车票回到本地,各地学生接待站相继撤销。串连结束。然而春节过后的一天,我们正在甘家口小川家玩儿扑克,李周悄悄出现,手里拿着五张北京到昆明的火车票,问道:谁还敢去玩儿一趟?我颇为心动。可是我们没有昆明的学生证,怎么走?中央已经三令五申停止串联,能行吗?不知是谁说,现在外面还有很多学生没有回到本地,此车票一周之内有效,否则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了。启光说,那咱们试试,走哪儿算哪儿,不行就回来呗,反正在家也没事干。于是乎,决定第二天一早出发,奋勇者我、启光、李周、丁丁(八开)、小安。我爸听说我们还要去“串连”,大怒,说你们就是对抗中央,你们就是去游山玩水!不许去!没钱!第二天,爸爸上班还把他自己的房间锁上,告诉我妈,不许他去!不给他钱!我简直绝望了。没想到,妈妈背着爸爸早就给我准备了25元钱,同时也背着弟弟妹妹,给我草草准备了行装:一床小薄被,一件薄棉大衣等等。我们一行五人“打起背包就出发”了。时间是1967年2月某日。

非常顺利地就坐上了火车。甭说,当时还未到天下大乱,火车的运行基本准时准点,我们为什么没有搭乘去西安--成都方向的火车,而坐了北京到武汉的火车,说不清。然而认真的湖北人让我们领教了:在武汉火车站,有一帮“纠察”,听到我们的标准普通话,根本不容我们申辩,就把我们赶下武汉-昆明的火车。他们理直气壮地呵斥我们,就是想乘机继续游山玩水,不好好响应中央号召,复课闹革命!没办法,我们在车站候车大厅来回晃荡,回去吧,不甘心,不回去吧,又无可奈何。从厕所出来,我发现启光李周他们在和四个身穿皮军大衣的人在交谈,原来他们是地质部的老四(王四平)、老四的弟弟小肥子(王建军)、蛤蟆(王克锦)和宋荣荣。老四和李周是三十一中的同学,荣荣和启光是八中的,也认识。这下好了,我们九人组成一个团队,决定还是要争取往前走!却见老四把我们每个人的学生证拿走,趴在大厅的一个角落,取出印章和一个个铅字,在另外取出的空白学生证上,贴上我们的照片,盖好印章。当大功告成的时候,我们都变成了“昆明八一学校”的学生。统一口径:我们是随父母南下的北京人,在昆明上学,现在是响应中央号召,回校复课闹革命!嘿,老四的这个学生证做的真是地道,再上火车,就很少有人再气势汹汹找我们的麻烦,甚至有人讨好我们,说你们都是干部子弟,红卫兵吧?其实,至今我也不知道昆明有没有“八一学校”。

顺利到达昆明。根据地图,我们拟好行军路线,准备前往西双版纳。

我只讲我自己经历的几件事:当我们步行及搭顺风车,从昆明走到峨山时,在小县城边上公路旁仰身躺倒在土地上,眼望星空,李周哼起了《长征组歌》:“横断山,路难行,天如火,水似银。”我们犹如身临其境,感慨多多。云南晚上很冷,地质部的那几个弟兄有皮大衣,盖在身上御寒,我的小薄被就不行了,常常冻得睡不踏实。熬到天亮,我们用几个毛主席像章,换取了大货车司机的同情,答应把我们带到下一个县城元江。待到出发时,荣荣突然闹肚子。车不等人,我自告奋勇留下来陪他,约好和大家在元江见面。我和荣荣在地图上按比例尺量好,峨山到元江约40公里。以我们这几天每天平均行走速度,80里路晚上说什么也能走到元江了。走!我俩甩开大步走将起来。大白天的,烈日当空,土马路曲曲弯弯,左侧30米能看到对面的马路,我们走了将近一个钟头才走到。如果异想天开,顺山沟下去再爬上来,当地人说,三个钟头也到不了对面。只能顺着公路走。这个时候荣荣身上的皮大衣就成了累赘,真正是夏天穿皮袄:捂汗(武汉)呐!人说云南一年有一季:四季如春,但一天有四季,早春、午夏、晚秋、夜冬。看看路标走了约40多里,遇一路人,问到元江还有多远?一百多里哩!啊?!我们一下子就泄了气了,下半夜也到不了啊。无暇观看一路的美景:云山雾绕,小溪流水,翠鸟鸣鸣。我们决定搭车,但是很难。后来我们发现,有些带挂斗的车在上坡时开的很慢,我们悄悄爬上挂斗车,钻进车棚里,里面尽是大油桶,坐在里面,晃晃悠悠,听天由命吧,管他开到哪里去。几个钟头后,车停了,不知此为何处,我们悄悄爬下车,头也不回,走到河边去洗脸,因为我们发现自己已经灰头土脸,不成摸样。此时夕阳西下,我们正暗自庆幸,忽被一高大壮汉揪住荣荣脖领,厉声骂道“XX!你敢搭我的车!”我冲上前去掰那人的手指,这时又上来好多个司机与我们怒目相向。刚好来了个穿军装的人,跟那些师傅说了些什么,就把我们俩带走了。在一个小屋子里,像一个审讯室,那军人倒是和颜悦色,问了我们一些问题,知道我们是北京来的,知道我们一行是九人后,他笑了,站起身不动声色,带我们俩穿过街巷,走到一个小小的土屋,对着门里说,是你们的人吗?定睛一看,只听一片欢呼,启光、李周、八开、小安、蛤蟆、老四、小肥子,好好的,都在。我激动得都快哭了,沮丧一下子消除了。我以为我们会被军管会关起来呢,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。也不知道那个军人什么时候走掉的。原来这里就是元江县。整个县城就有一条主要街道,我们九人走在街上,非常醒目,家家的狗狂吠,可见它们对我们多么陌生。

我们在元江县城呆了两个星期,这里有个邮局,可以收汇款。我们每个人都给家里发了电报或写信,要钱。没有钱,我们想上西双版纳的愿望就不能实现。我们把公路旁边的小饭馆里的炒菜吃到腻,我们在元江游泳嬉戏,我们发现元江河边码放着成堆的青甘蔗,非常甜美可口,比我们曾经见过的紫皮甘蔗好吃的多。当地人说,你在甘蔗堆里放上两角钱,随便吃。于是我们九人每天白天放上两角钱,大嚼元江甘蔗,晚上又偷偷把两角钱拿走……

一日,我们在公路旁的一辆大货车头上,发现长长的铁链子拴着一只小猴子,非常好玩儿,就问那些闲散在路旁的司机师傅们,这猴子是谁的,能卖吗?猴主人出现了,我们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:那师傅瘦小的身子,满脸皱纹,活脱一个“猴它哥”!但是我们还是忍住笑,正儿八经地跟他讨价还价,以三元的价格连带铁链子将那才半岁的小猴子买了过来。以后的日子,这只可怜又可爱的小猴子就跟着我们,历尽磨难,被带回北京!我家和小安家,不知为何,没有及时寄钱来,此时离家已有两个月,大家都没有了再往下走的兴趣,于是一致决定,不去西双版纳了(还有数百公里的路程呢),回家。

我们九人做了一个决定,到墨江去,有人介绍那里的墨江刀很有名。我记得全程来回160公里,全部步行。(这在回忆小安的文章里有叙)。带着我们买来的墨江刀,一路艰辛万苦,回返元江。我在墨江新买了一双极不跟脚的球鞋,一路下来脚上上下都打泡,足有二十多个!忍痛走路,一声不敢吭。当着大家都在强打精神、默默无声地赶路的时候,只有八开,精神十足,走走就要找人说会儿话:嗨,还有十公里了,也就是二十来里地儿了,两个钟头我们就要到家了,咱们走的够快的呀......只见启光对着八开大吼一声:X你妈,你他妈的再叨叨,我揍你!疲惫,劳累,谁还笑得出来啊!

在元江那小饭馆儿的最后一餐,八开用他的军用书包顺手兜走了一只小黑狗。我们曾经带着这只小黑狗在元江河边玩耍,一只极凶猛的大狼狗扑将上来,把我们吓得纷纷跳进河里。狗主人,一个晒得黑黑的汉子走来,喝住了大狗,笑眯眯地告诉我们,这只大狼狗就是小黑狗的妈妈!然而,最后它还是被八开偷偷地从饭馆抱走了!这样,我们一行九人,带着一只猴子和一条小黑狗,从元江出发,沿着原来的路,步行返回,回昆明(如果我没有记错,约275公里。)

往回走,不能幻想再有搭车的幸运,只能步行了。因为我们都是搭车到达元江,所以回程的路非常陌生,只能沿着公路路标前行。记得我们这一行九人,背负行囊,身穿黄色军大衣,光天化日下行走在云南元江至昆明的公路上,是何等的现眼,但是其实一路上我们基本见不到几个当地人。偶尔见到背筐负重或推着独轮车的晒得极黑的男人,低头走路,并不多向我们望一眼。大家也没有注意。后来身后追过来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,也是晒得极黑,在我们的身边下车,询问我们何方人士,去往何方,引起我们的“警觉”,反问他想干什么?我们把他团团围住,更显得那人个头矮小。不知是谁突然看到了那人衣服后面露出的手枪带子,启光、李周立刻与那人和颜悦色起来,非常配合地老实向那人告诉了我们的身份与去向。原来那人是一个公安!他早在县城就见过我们。我们向他抱怨这里的司机师傅没有同情心,也不让我们搭个便车。那人笑道,你们知道吗,这段公路上是不允许司机搭乘任何人的,这里的行人除了我们公安,你们所见任何路人不论男女都是劳改犯!而且是20年以上至无期或死缓的劳改犯!怎么?这些人看来在这里挺悠闲的走在路上,万一他们逃跑呢?那人一指周围的大山,“荒山秃岭,他们走不出去,否则只能饿死!”“他们在附近的矿山干活,方圆百里没有村庄,周边老百姓都是少数民族,见到任何外人他们马上就会告诉我们,跑不了的。”

这个公安陪着我们走了好长一段路,路上再见到人都是对这个公安唯唯诺诺,土色的衣着,晒得黝黑的皮肤,目光呆滞,没有任何表情。这个跟随林彪的四野部队一直打到云南的东北战士、老公安,使我们对他不由得不钦佩。后来在他的指引下,我们沿山间小路,顺着电线杆登山,至少少走了20公里路。

当着大家都走累了,坐在马路边上休息时,那只被我们带出几十公里的小黑狗和小猴子就不安宁了,只见小黑狗冲着小猴子汪汪尖叫,又扑又咬,小猴子对它不屑一顾,蹲在地上很不耐烦,用手一拨拉,就把小黑打到一边。大家都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打闹,忽然就见那小猴子双手支撑身子倒立起来,拿大顶张着嘴,嗷嗷地吐出好多黄汤样东西!却原来,我们走了那么多的路,小猴子饿了,我们自己都没有什么可吃的,谁还会想到它们!于是乎,那猴子抓了一把牛粪,饥不择食吞了进去,又恶心地吐了出来!眼见旁边一滩牛粪被搅得乱七八糟,我们大家明白过来,不由得哈哈大笑,前仰后合,不能自已!可惜那时还不会照相!然而这精彩一幕却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。

再走,二三百公里路,怎么说也得几天,大家都很疲倦,也没有了兴致。于是有人就想乘长途车回昆明,也有人仍想侥幸搭搭便车,我和蛤蟆(王克锦)就在大家的眼皮底下搭上了一辆缓缓上行的卡车挂斗,招呼其他人,谁也没有跟上,我俩只好钻进车棚,蹲坐在车里面听天由命了。车里装的是后来才知道的“岩盐”,运往内地的。迷迷糊糊之中,我扒开车棚,沿公路望去,寻找公路路标,忽然发现路标变成双数,15、16、17地往下走,而不是我们预想的299、298……,我低声跟蛤蟆说,咱们走岔路了,怎么办?下车,不可能,现在下坡,车速太快,即使下去往回走,几十公里,够咱们走一天的。蛤蟆说,嗨,管他呢,走哪算哪吧!我们就睡觉。忽觉车子嘎然停止,只听车外有两个人急促的声音,渐渐听明白,车子撞了人,司机两人商量把挂斗摘下,快速把伤者送去医院。结果,我们坐的挂斗被搁置一边,只听汽车呼啸而去。我们从挂斗爬出,天已渐黑,路标显示25公里,蛤蟆把随身带的地图取出,我们是从往昆明的公路二百九十多公里处走上岔道,图标这条公路再往前走可到个旧。我们决定就顺着这25公里往前走吧。天黑了下来,隐约看见路边有灯光,在一排房子有灯的房门前,我们敲开了门,里面有两个人在炉火上熬着一大锅肉骨头汤。说明了我们的状况,那两人招呼我们坐下,其中一人说,让你们赶上了,说着就用汤匙给我们一人盛了一大碗骨头汤,热乎乎的,我饿极了,且不管什么汤,啃着骨头,还有红豆米饭,真是好吃。那俩人看我们吃的香喷喷,笑道,你们知道这是什么,是只猴子,老猴子!刚打的。(怪不得,那骨头一点儿肥肉都没有。)我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土墙边上立着一把长枪。

原来这排房子是养路工人临时休息的地方,这两个师傅在山上打了一只猴子,在这儿熬骨头汤喝,还真是让我们赶上了,我依稀记得蛤蟆好像还给了师傅五角钱,私底下悄悄跟我说,给他盛的汤里净是猴肠子,不好吃!他们让我们随便找一间屋子去睡觉,屋里床上铺满了厚厚的稻草。我们也问知了往前走可到个旧,个旧到昆明有窄轨火车可通。

磕磕绊绊,几天后到达昆明。我们在昆明火车站徘徊,商议怎么买票回北京,一个女孩子走过来搭讪,问我们是北京的吗?说在某某路有一个串联学生接待站,那儿有好多北京学生,穿皮军大衣,还有一只猴子,我俩一听兴奋起来,立刻赶往那里,九个人终于又聚在一起。

后来,新华社的八开和启光,收到家里寄来的钱,李周在昆明有一个亲姑姑,他们各自买车票回家。我、小安和地质部的五个哥们,蒙过了火车站号称精明警察的询问,用“自制”学生证,借得了六张火车票,带着那只可爱的小猴子(那只小黑狗实在不好带,被八开留在了深山里),辗转回到北京。其时间为1967年4月中旬。

(还有一些细节,在回忆小安的文中有叙)。

至此,串连记事完。

人生再无此机会与经历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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